80s

高慧丨潮（1）

伊野尾慧梦见一座城市。

城市沿海，海面上起了雾，港口坐南朝北，笼罩在阴影中。黑浪拍打着海底护墙，码头比黑色的海水高出不少。码头上系泊着涂上沥青的小船，等待着启航。石阶上铺满了滑溜溜的海藻，来送别的家人和旅客嘴巴张张合合，泪水间或流淌在面目模糊的面孔上。画面是无声的，黑白的。

只有海洋鸣响，发出回声。

伊野尾慧从被子里伸出头，掀开被子赤着脚走向窗户拉开窗帘。

天气不算好，阴沉沉的。

他住在26楼，租金按年支付。昨晚照常跟母亲通了视频电话，末了跟他说了一句你的结婚对象定下来了,伊野尾慧漫不经心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停滞.

母亲不怎么看到他的无措，连忙加了一句：“得半年之后才完婚呢，我安排你们这几天见见面，要是不喜欢就算了，没事的...没事的...”

伊野尾慧听出母亲的勉强，哈哈大笑了起来：“母亲您多虑啦，你和父亲的眼光我绝对相信。”

视频那边母亲的神色还是有些歉意的样子，伊野尾慧笑眯眯地三指并天指誓：“您放心您放心，见面之后我立马给您写1000字的报告给您夸夸他，您可别把我的未婚夫弄丢了。” 

语气里带了点撒娇的意味，那头母亲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下来。

 

工作的地方离住所有2公里，早上骑单车上班大概要20分钟。

伊野尾慧吃完自制的三明治，拿上公文包出门上班，内心呐喊今天也要做一个快乐的社畜！伊野尾慧空降市场部科长一职，最广为人知的流言蜚语是他是老板的亲戚，虽然没多少人相信。其实这个流言有失偏颇，偏颇在它不能完全被称作流言。

伊野尾慧是老板的二儿子，没人相信也是有道理的。伊野尾慧勤勤恳恳的作风实在有违富二代的职业素养，衣食住行的寒酸和不工作就犯困的常态让整个公司的同类社畜都可以为他代言：不可能，他绝不可能是老板的亲戚。

 

上午十点，周例会结束。主持会议的副总刚走出会议室一分钟，一大群人就乌央乌央地往门外挤。伊野尾慧的秘书在人群外跟他挥手，后面跟着一个染着亚麻色头发的男人，正往这个方向投射着探究的眼神。伊野尾慧以为有急事，脚步加快，秘书的大嗓门也传过来。

“科长，有人找，好像是来跟你求婚的。”

人群仿佛被下了静音键，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看向他。伊野尾慧脚步一顿。

亚麻色头发的男人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向他，伊野尾慧也回望着他。两人都生着漂亮的眼睛，这个对望在围观者眼里颇带着些深情。

他大步地跨向伊野尾慧，停在他面前。

伊野尾慧疑惑地盯着他，亚麻发色的男人犹豫片刻向他伸出手。

“你好，我们在一起，然后结婚吧。”

这句话虽然说得顺畅自然，但声音颤颤的。

伊野尾慧把眼神从他的脸移到伸出的手上，这商务合作的握手架势差点让他习惯性地握上去奉承一句合作愉快。

他环顾四周，确定他是朝着自己说的话，向着自己伸的手。

他开口一时找不到什么词，对面的男人盯着他的嘴唇，面色紧张。

伊野尾慧搜索了一下词库，问了对方堪称哲学级别的问题：“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像是受了一惊的样子，又有些懊恼。

“你好，我是高木雄也，你母亲刚刚跟我通了电话，跟我说你已经知道了，并且没有反对的意思。我有些着急，就擅作主张来打扰你，还忘了自我介绍，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伊野尾慧咂摸着对方语无伦次的样子，稍微联想了一下，应该就是昨晚母亲和他说的结婚对象吧。互联网席卷下的实体经济正缓慢转型，最快速的方法就是与专业平台合作。ES集团十年前就完成了多渠道销售的转型，互联网这一模块甚至还开辟了专门的平台业务。

高木雄也，ES集团的小少爷，毫无疑问的最佳合作对象。

于利益，他不可能驳高木的面子。于情理，高木是他官方认证的未婚夫。

行吧，低头吧，虽然婚姻大事没办法心平气和地任人摆布，但伊野尾慧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分得清婚姻轻重。总而言之对公司有利的都是爹。何况高木是无辜的。

高木雄也看对面黑发年轻人变幻莫测的脸色，心里忐忑不安，完了，看来是要拒绝我了，包办婚姻果然是罪恶的。

“这帅哥认错人了吧，看起来我们小慧科长都不认识他。”

“不认识就求婚，现在年轻人我真不懂。”

“难道我们小慧把他给睡了，现在找上门来要负责了？”

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传入伊野尾慧的耳中，为了避免场面失控，他拉住高木的手腕头也没回，快步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路上单手在工作小群里打字：“我男朋友，闹别扭呢。”

群里一阵了然的坏笑和哈哈刷屏，夹杂着几个心碎和大哭的表情。

高木雄也浑身僵硬地被温软的手牵着，偷偷打量走在前面的伊野尾慧。他比照片看起来还要白，头发比他略短一些，看起来细心打理过，但没有染过色。西装有些旧了，但胜在熨帖修身，衬着瘦削的身形。

 

“高木先生，刚泡好的茶，请。”伊野尾慧把高木雄也带到自己办公室的会客沙发坐下，递给他一杯本来要给自己的茶。

高木身体前倾着接过来，摩挲着玻璃杯的底部，似乎是整理好了情绪，开口先说了句抱歉。

伊野尾靠着沙发，神态自若，眉头微皱，似乎有极大的困惑，不明所以地问他一句：“你抱歉什么？”

“我...太着急了。”

伊野尾慧挑了下眉，还是不明白高木的意思。

高木接着解释：“你母亲跟我说你同意了，但是人生被决定的感觉应该是不太好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想最好还是亲自来征求你的意见，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伊野尾慧一时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件事情里竟然真的有人在乎他是否愿意，毕竟连他自己也没有太在意过。

“如果...如果你不愿意，我会想别的办法。”

他觉得高木这人还挺有意思，饶有兴味地接上话：“你想到什么办法了嘛？”

高木似乎没想到伊野尾慧会问他，他像是被老师临时抽考，眉目低垂着仔细思索，热茶的雾气氤氲在眼睛下方，倒显得有些可怜无助。

伊野尾慧记着他是ES的小少爷，也没敢太为难他，先在心里给他发了张绝世好人卡，继而清清嗓子小声对他说道：“高木先生，我愿意和你结婚。”

高木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炽热让伊野尾慧生出了一瞬自己在骗婚的错觉和负罪感。

高木放下杯子的动作太大，晃出来的水溅出一大片水渍。杯子是自大学时期伊野尾慧就一直在用的，他被那清脆的撞击声激得蹙眉。

始作俑者绕过会客桌走到他面前，再次伸出了手，又是商务握手姿势。

伊野尾慧觉得他们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成功的商务合作，边伸出手准备去握边站起来。高木一把拉过他的手把他揽进怀里，伊野尾浑身僵硬，偏偏高木在他耳边小声重复了三遍。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和我结婚。”

伊野尾慧心想，这下好了，我果然是在骗婚吧。